杜牧說,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復(fù)哀后人也。
后人復(fù)哀后人,不正好反映了中國歷史在變中保持不變的特點嗎?
這是一種規(guī)律,有人稱之為歷史定律。近來可以看到,不同的學(xué)者,針對不同的歷史事實,從不同的角度,闡釋不同的歷史定律。這其中有黃炎培所說的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定律;柏楊寫的瓶頸定律;秦暉寫的黃宗羲定律;吳思寫的血酬定律;楊光寫的傳統(tǒng)權(quán)力合法性定律以及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定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定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定律;兔死狗烹定律;成王敗寇定律;家族盛衰循環(huán)定律等等。
第一定律,象牙筷定律
殷紂王即位不久,命人為他琢一把象牙筷子。賢臣萁子說,象牙筷子肯定不能配瓦器,要配犀角之碗,白玉之杯。玉杯肯定不能盛野菜粗糧,只能與山珍海味相配。吃了山珍海味就不肯再穿粗葛短衣,住茅草陋屋,而要衣錦繡,乘華車,住高樓。國內(nèi)滿足不了,就要到境外去搜求奇珍異寶。我不禁為他擔(dān)心。(馮夢龍)
果然,紂王厚賦稅以實鹿臺之錢,......益收狗馬器物,充仞宮室。......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百姓怨而諸侯叛,亡其國,自身赴火而死。
為什麼事態(tài)會如萁子所言,一步一步地發(fā)展下去?
很小的時候,我們就已經(jīng)知道了普希金的偉大,因為我們都很喜歡他的那個《漁夫與金魚的故事》。那個丑陋的老太婆,最初只不過想要一個新木盆。第一個愿望被滿足之后,第二個愿望接踵而來。一個接一個,胃口越來越大。最后的結(jié)果,仍舊只有一只舊木盆。
世人的貪欲,不都是這樣?得寸進尺,得隴望蜀。沒有止境的。
君王的貪欲,更為可怕,因為他擁有無限的權(quán)力,沒有人可以阻止他。
《詩》云,商鑒不遠,在夏后之世。
這里所說的商鑒,究竟要我們鑒什麼?
其一,一定不能有第一次。
第一次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一雙筷子或一只木盆。只是大壩一旦決了口,洪水便會一瀉而下。
看一看那些貪官,只要收了第一筆賄金,以后的事便不由他了。
只是,人的意志力是多麼薄弱。一旦坐上權(quán)力的交椅,有幾個人能拒絕這第一次?
其二,整個過程是進行性的。
進行性一詞是我從醫(yī)學(xué)書中借用來的。像癌癥,就是進行性的。不斷地發(fā)展,不會中止,也不會逆轉(zhuǎn),一直進行下去。
殷紂王身邊,雖有比干和萁子這樣的賢臣,卻無法勸阻他。依:)臣下的勸阻來制約至高的皇權(quán),其有效性顯然不足。所以,事態(tài)的發(fā)展有其必然性。
其三,其亡也忽焉。
《左傳,荘公十一年》: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這里的忽字,意為迅速,突然。
洪水潰堤,轉(zhuǎn)瞬之間,一瀉千里。
李自成打進北京,一生事業(yè)達到巔峰。由巔峰而至于落荒而走,大起大落,也在轉(zhuǎn)瞬之間。
殷紂王之后,兩千多年,有周幽王、秦二世、陳勝、王莽、陳后主、隋煬帝、黃巢、朱溫、李煜、李自成、洪秀全、蔣介石等,其亡也忽焉,何其多。
殷紂王,這個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昏君、暴君、亡國之君,他給后人留下了什麼?留下了兩個字,殷鑒。
無法節(jié)制的權(quán)力 無限膨脹的貪欲=殷鑒不遠。
黃炎培先生曾在延安的窯洞中向毛澤東提起其亡也忽焉這樣的歷史規(guī)律,因此,有人將這個定律稱為黃炎培窯洞定律。
第二定律,兔死狗烹定律
越王句踐,為報仇雪恨,臥薪嘗膽,精神非凡。但他的個人品質(zhì)卻非常糟糕。在極端困苦的情況下,幫他籌劃大計的兩個功臣,成就大業(yè)之后,一個被殺,一個逃跑。
殺文種的時候,句踐說,你教我滅吳七種方法,我用了其中三種就滅了吳國,你那里還有四種,把它帶到先王那里去吧。
有七種方法滅吳,應(yīng)當(dāng)很有智慧,卻遭了句踐的毒手。
此前,范蠡曾規(guī)勸文種,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范蠡之智,顯然高過文種,終能免於一死。
兔死狗烹這樣的事,歷史上不斷地重演。
能夠吟誦《大鳳歌》的漢高祖,也是小雞肚腸。依賴韓信的軍事天才,奪得天下。原說是與韓信共天下的,后來非但不共,還要了韓信的命。
倒是張良聰明絕支持,托言辟谷,躲到深山里去。劉邦一死,張良的辟谷秀也就謝了幕,照舊吃飯。
說到殺功臣,狠毒莫過于朱元璋。當(dāng)年幫他打天下,戰(zhàn)將如林。后來朱棣南下,朝廷居然派不出得力將領(lǐng)去帶兵。幸好不是北邊的蒙古人打過來,否則朱姓的江山,傳到第二代也就敗了。
趙匡胤說,吾終夕未嘗安枕而臥。得了天下,卻又睡不著覺,夜夜失眠,竟為何事?
天下洶洶,想要南面為王的野心家何其多。就是咱自家,當(dāng)年黃袍加身,不也是個野心家?如此說來,野心家就睡在我們的身邊。
老是疑神疑鬼,睡不好覺,搞得神經(jīng)衰弱,以為真是狼來了,于是起了殺心。
這是一種思維定勢,世人無論是誰,只要坐(搶)到這個位置上,總會不由自已這樣去想。原本搶來的東西,難保不被別個搶去。所以,歷史上兔死狗烹之事不斷重演,是完全符合邏輯的。
文革時期,我是一個逍遙派,一個觀棋不語的看客?磥砜慈,看得多了,心里就非常佩服范蠡這個人。
那些造反派,開始時受壓,可憐兮兮的。后來得勢,內(nèi)部就分為許多派別,彼此爭斗不休。
幾乎沒有例外,一旦外部的壓力消除,內(nèi)部立刻就分化。
人為什麼會是這樣,患難易共,富貴難同?
現(xiàn)在這些做生意的人,若是幾個人合伙共同創(chuàng)業(yè)。開始的時候,兢兢業(yè)業(yè),在艱苦環(huán)境中Gong同拚搏,尚能齊心協(xié)力。一旦家大業(yè)大,有了豐厚的利潤,就會生出異心。彼此猜忌、齟齬,終至于分道揚鑣。
難道人的天性就是這樣?
后人把范蠡的這個定律表述為,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滅,謀臣亡。自古患難易共,富貴難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