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的誕生”集裝箱外觀
白明作品
白明
裝置藝術“瓷的誕生”
“當一種藝術的名字與一個國家的名字疊合在一起的時候,就意味著它具有悠久的歷史,并成為文明進程代表性的標志。中國的陶瓷就是這樣的一種藝術。”
“時代孕育了新的藝術,而白明的藝術也象征著一個新的藝術時代的到來。在中國的藝術界,他獨特的創(chuàng)造方式通常被視為 白明現象 ”。 ——中央美院院長 范迪安
一個集裝箱,內有一方土堆,各式制瓷工具無規(guī)則擺開,原始、粗糙與凌亂……
有一天,白明站在自己做陶瓷的坯粉之中,陽光照在坯粉之上,一瞬間他很感動:以前自己做的瓷器可以展覽,享盡榮耀,而那些作品的一部分不被人需要的東西,現在躺在這里。
他覺得這不是從深山中挖出來的裸土,而是經過了漫長的、一層層的淘洗,這樣的泥土本身就訴說很多,只要你把它當做文明史的一部分。
這是中國當代藝術家、清華大學美術學院陶瓷藝術系主任白明的作品“瓷的誕生”所要向人們傳達的思想。不過,它不是一件瓷器,而是集裝箱裝置藝術作品。去年的11月,它參加了“別處即此處”裝置藝術法國展。這個展覽是國家藝術基金2017年度傳播交流推廣資助項目。
只是當這些承載著藝術家和瓷器光耀歷史的泥土,剛被運到法國的時候,由于報關問題和對坯粉成分的不熟悉,法國的相關人員要求他們?yōu)檠b卸的工人準備防毒面具或者口罩。
“防毒面具與藝術,這樣的搭配本身在異國他鄉(xiāng)顯出了真正的當代性。”白明說,“這也是文明史的一部分。”
瓷的誕生
2017年11月初,普羅旺斯的薩拉貢美術館入口處,當法國人打開一個集裝箱的時候,這些藝術家們看到了這樣一種逼仄與凌亂:黏土、竹筐、鐵鍬、坯粉、瓷片、利坯刀、毛筆、草鞋……散亂地展開依靠、斜躺、堆疊。
作品闡釋是這樣解釋這些藝術“遺跡”的:它們每個都有不同的身形與表情,但沒有一個是完美無缺。它們是靜雅瓷器背后的故事,它們的組合像一個對制瓷過程的祭祀場,有對器物之外的精神集納。
這就是裝置藝術“瓷的誕生”。
“藝術不是作品在說話,而是人透過作品有話要說。中國人對藝術的審美最缺乏這一點,那就是 自己心里有什么 。我想呈現這些精美的瓷土,它們是各種大小作品的一部分,無論時空交移,還是酷暑嚴寒,它都在那里,映射著時間的光影。”白明端起眼前自制的茶杯,呷了一口熱茶。
此時已然是11月30日的北京,天藍,狂風,降溫。
喝茶
白明放下茶杯,“其實喝茶是一個完整的過程:準備茶具,燒水,聽水的聲音,觀察茶葉在熱水中的舒展,然后品味茶水……”
“大部分人只關注茶水入口的那一刻,就像是我一開始只關注陶瓷最后所呈現的藝術形態(tài)——認為結果最重要。后來我慢慢認為自己可以掌控一部分了,我可以表達新的設想。從結果里面往前溯,我會對泥的形態(tài)感興趣。我又想表達它在不那么瑩潤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它被金屬、工具和手觸摸的時候是什么樣子,這些細微的感覺很打動我。我看到了泥從誕生到成長的過程,也希望別人能夠看到……”突然,白明問我,“你喜歡喝什么茶,普洱還是菊花?”
“文明史”
藝術家的思維總是跳躍的,從茶到瓷,從瓷到客人,從客人到泥土,從泥土到靈感。白明說自己有一天站在做陶瓷的坯粉之中的時候,溫暖的陽光照在坯粉之上的時候,一瞬間他很感動,白白的顏色像是有閱歷的宣紙,粗的、細的、做壞了扔掉的,都在里頭。他突然意識到這些雜亂、衰老的坯粉已經有五年的歷史了。
“以前我做的瓷器可以展覽,享盡了榮耀,而作品身體的被切割掉的那些部分成了不被人需要的東西,現在躺在這里。我覺得有必要讓人看到。這不是從深山中挖出來的裸土,而是經過了漫長的、一層層的淘洗,這樣的泥土本身就訴說很多,只要你把它當做文明史的一部分。”
但其實,未必所有的人都會理解白明的作品和他的想法。比如,當“瓷的誕生”到達法國時,由于當地主辦方報關出現的流程問題,法國當地的政府工作人員并不知道那些散亂的黏土和土坯為何用,并要求裝卸者和布展者必須佩戴防毒面具。
“防毒面具與藝術,這樣的搭配本身在異國他鄉(xiāng)顯出了真正的當代性,也是文明史的一部分。”白明用電熱水壺給茶壺續(xù)水,那是一件豆綠色的進口品牌熱水壺,復古款。
后腦勺
“復古款”里冒出來的水蒸氣加上高等學府里的暖氣,讓清華美院的辦公室與外面的寒冷徹底隔絕。但是,白明,始終戴著他的那頂棕黃色的毛線帽。那是妻子為他編織的,如同寺廟里倒扣的磬或者僧侶用的缽,嚴絲合縫地貼在他的頭上。這頂中式毛線帽與他身上的襯衫、休閑褲呈現一種另類的搭配,現在已經伴隨著白明去了世界上的許多地方,或多或少地成為了他的一個標志。
“我有五六頂這樣的帽子,都是太太親手做的,戴著很舒服。戴這種帽子,對頭型是有要求的,西方人的后腦勺太過突出,戴著就不好看。”白明說。
不過,年輕時,例如剛畢業(yè)的時候,白明并不需要帽子——那時,長發(fā)飄飄加上張揚的個性,似乎是每一位年輕藝術人的標配。
其實,從長發(fā)飄飄的時候開始,從專業(yè)的角度,白明就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中國瓷藝術的未來。這貌似龐大且無答案的問題,在今天看有些虛無,但是在白明畢業(yè)的時代,卻是環(huán)境造就的時代課題。
迷戀與清醒
白明說自己畢業(yè)的那段時間是現代藝術在中國最為強勢的時候。那個時候的現代藝術雖然在主流視野中比較邊緣化,但是民間藝術家卻自發(fā)進行了許多創(chuàng)作,這是他們在改革開放以后,對(前)蘇派的寫實主義以及傷痕藝術自然叛逆的結果。當時整個藝術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的思考出發(fā)點不再是過去那種簡單的“高大上”的主題,而是回歸到兩個字:人性。
“我曾經說過一句話,我們這些年輕人當時是義無反顧地擁抱西方。七八十年代時的我們,對西方藝術的向往,對個人創(chuàng)造力的憧憬,還有自我對社會的感知,渴望有直接的表達。為什么喜歡現代藝術,是因為那個時候我們周邊的氣場不再容許我們去冷靜地回顧傳統(tǒng)好在哪里。”白明看了一眼杯中的茶,茶色很淡。他倒掉了老茶,換上了一包新茶,抿一口會讓對聊的我們清神醒腦,也感到茶香依然。
“在當時的時代,無論是興趣還是判斷,我們這些人都沒有達到今天這樣的思想高度,F在所說的傳統(tǒng),也不是人們當時理解的傳統(tǒng)。當時對傳統(tǒng)的認識比較表象,不是文化的深度,而是形式的表層。比如,按人們當時的理解,傳統(tǒng)就等于某一個模式里面的精英,就像是明代的青花。我們現在談傳統(tǒng),指的是一種文化內核。我們當時也比較年輕,沒有那么高的認知。人們當時把精力和自我的情感表達、熱愛都投放到了創(chuàng)造,狂熱地希望把中國和西方盡快拉到一起。當時很多人有一種 迷信 :中國比西方落后。當時人們習慣于 向西方學習 的思維模式,無論是物質上先進的技術,還是思想上的理念。”
景德鎮(zhèn)
真正讓白明回歸到認知、解讀和再發(fā)現“傳統(tǒng)”的,始自于一項國家任務:研究景德鎮(zhèn)的制瓷工藝。這也成為他后來在世界上宣傳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最重要的主題! ∷7年的時間調研瓷都的歷史,研究瓷都的手工藝,從而在認知上發(fā)生了顛覆性的改變。
此前,他對景德鎮(zhèn)的陶瓷并不感興趣,認為在任何地方都有可以復制其陶瓷產業(yè)的空間。然而,當真的走入這個城市的時候,他發(fā)現這座城市很奇怪:全世界極為少有一千多年來一直沿用一種單一的陶瓷手工藝,但這座瓷都至今依然延續(xù)著一千多年以來的手工藝。
在7年的時間里,他為這種單一的手工藝拍攝了5000多張膠片照片,而且還都是價格高昂的反轉片。他的目的僅僅在于真實地記錄制瓷場景,保留這段千年歷史記憶。
白明驚訝于傳統(tǒng)制瓷的72道工序,“每個人只做一道,還能配合得如此之好,這里面要有多少素養(yǎng)和對生存的崇尚,才能達到這種默契”。在白明看來,中國的陶瓷之所以做得好,是因為沒有人把它真正地當做藝術,而是當成了吃飯的手藝,通過它來養(yǎng)家糊口。做好了就能掙錢,做壞了就沒錢,沒面子,沒飯吃。同時,這道工序做好了也是對下一道工序的人的負責。每個人把自己的工序做好,做到極致,才會有中國的瓷。
“當然,正因為這種固化,分類很科學,所以才能保持一千年。個體是暫時的,但是只要固化了這種手藝工序,就可以代代相傳。我很敬重這種對程式的認知,這是一個集體完成的藝術。”白明說。
整體與個體
然而,在景德鎮(zhèn)的時間越長,接觸得越深,白明的“警惕性”便越高:作為藝術家,他不愿意成為景德鎮(zhèn)生產鏈條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很多人把景德鎮(zhèn)的技術和純藝術放在一起,這一點誤導了很多人。”白明說若是拷貝型、手工生產型的藝術,景德鎮(zhèn)在這點上無以復加。但是如果作為個人的藝術創(chuàng)造,在景德鎮(zhèn)就很少了。整個景德鎮(zhèn)的陶瓷在明代之前是沒有個人署名的,因為集體創(chuàng)作,無法署名。技術上登峰造極的同時,也磨滅了個性。當技術走到一定程度,就可以用機器來完成。而作為藝術家,需要在程式、技術和材料背后去發(fā)現,去感悟。純粹依靠僵化的程序,缺失的則是作為個體的藝術家對待材料、自由和生命的思考與表達。
對景德鎮(zhèn)的考察,白明看到了最大的問題,這個問題對一般人沒有多大的意義,但是對于想要成為陶瓷藝術家的人來說有意義。白明并沒有要嘗試改造“景德鎮(zhèn)”的“雄心”,但是作為來到景德鎮(zhèn)的藝術家,他不能讓自己陷入到共同生產型的審美之中,“我欣賞的只是他們技術和使用材料的偉大”。
在白明的眼里,景德鎮(zhèn)的興衰,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一個國家的興衰。西方工業(yè)的發(fā)達,也伴隨著舊中國的衰落。這恰恰也印合了很多文學作品中,家族的興衰對應著國家的興衰。所以他認識中的“傳統(tǒng)”,技術歸技術,藝術歸藝術,“我們今人對傳統(tǒng)的認識是了解和欣賞,但不一定要成為 傳統(tǒng) 的技術代表。喜歡唐宋的藝術,就要把自己變成唐人、宋人?既可笑,也不可能。”
關于中國瓷的未來,每個陶瓷藝術家都在思考,但是誰也無法給出特定的答案。“人是獨立的,所有的回答都不同。而即便是同一個人,同樣的問題,我去年回答和今年的回答也不會一樣。”白明說。
“東”與“西”
和而不同,還是同而不和?每一年,白明都游走在中國、歐洲、北美之間,無論展覽還是講學,總是離不開“東方傳統(tǒng)與西方現代相結合”的主題。對于西方人來說,白明的陶瓷藝術是西方現代藝術語境下的“東方”突圍;對于中國人來說,白明的陶瓷藝術則是傳統(tǒng)文化中的現代變革。
事實上,白明的藝術思想在流變,體現在他作品的藝術形態(tài)上也是樣式各異,既有中國傳統(tǒng)陶瓷的瓶、罐、盆、碗造型,也有看不到任何過去“實用器”形狀的“異形”,例如山石(《瓷石流觴》)、管軸(《管錐篇》)、泥塊(《疊加關系》)……
但是所有的陶瓷作品無不體現了一種“河流”的審美意指:顯性者如藍色的曲線線條(《生生不息》、《線釋水》),隱性者如疊加的瓷泥(《疊加關系》)、被水打磨的山石(《瓷石流觴》)、內部本應蘊含水的管軸(《管錐篇》)。
河流,是穿越空間的時間,也是安放時間的空間。而白明的陶瓷作品乃至于整體的藝術風格便是呈現的這樣的一種“靜止的流動”,而同時又是“流動的靜止”。中央美術學院院長范迪安在2017年“ 白·藍 白明-里斯本”大展發(fā)言時說:“白明的作品總是在給人提供新穎的視覺審美的同時提示著一種具有開拓性的創(chuàng)造方式。在中國藝術 界,他獨特的創(chuàng)造方式通常被視為 白明現象 ”。
“他的藝術又展現出一位精神探險者的鋒芒,讓人看到傳統(tǒng)文化如同鳳凰涅槃般的浴火重生,生成當代藝術的結晶。他在世界各地博物館舉辦的展覽和參加各種國際藝術大展的呈現,向世界講述了陶瓷的中國故事,也講述了中國藝術跨越文化界限的故事。”范迪安說。
無界
“河流”穿越了世界,迅速地,又流動回了原點——這已經不知是第幾泡茶了。然而,在喝茶與對談中,白明始終保持著一種姿勢:身體對著45度的方向,這樣他一面面對的是穿著黑色衣服的我,另一面,面對的是一幅現代畫,也是黑色的。
黑色,與辦公室里的白墻、白瓷器、白襯衫、白皮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一方面會做一些瑩潤的傳統(tǒng)藝術,是美的,像是瓷器,但也會創(chuàng)作一些跟美沒有很大關系的作品,只跟你的思想,以及你對空間和時間的理解方式有關。”白明說,“材料原本是沒有生命的,但如果你把它當成一種生命去看待,你就會發(fā)現它新的意義。而如何讓材料變得有生命,有呼吸呢?對于藝術家來說,就是肌理、速度、疊加、色彩,它所構成的,看起來是平面,但又是一種空間關系。”
這幅畫作其實是白明年輕時候的試驗性作品,靈感來自對當時各種材料的好奇以及對土壤、殘垣的觀察和啟迪。他把這幅作品描述為一種對“思考”、“焦慮”和“意義”的記憶。
“假如我們的想法變了,觀念變了,那個時候進入的表達形式就與美無關,全是個人對時間、空間、地域、精神等等疊加在一起后的一種焦慮,一種思考,它的意義只對個人有關。時代發(fā)展到20世紀以后,整個人類的偉大進步是開始懂得尊重每一個人的嘗試。一種最重要的文化觀就是尊重多元的文化生態(tài),每個人的個體是值得尊重的。”
自信
尊重多元,尊重個體,尊重多樣性,這是白明對文化自信的一種解讀。他把這種解讀也帶給了城市的管理者。實際上,在過去的一年里,除了在國外給西方人講課,在國內,他還會給縣級市的城市管理者講課。
“現在有一個問題——在一些地區(qū),不同的城市在規(guī)劃和建設中越來越趨同,越來越像同一座城市,管理者的個人偏好和模仿性發(fā)展是造成這個現象的 硬傷 。好在這些城市的管理者也看到了這個問題,因此他們也希望未來城市規(guī)劃和建設能夠添加一些人文性的東西。”白明說藝術家想讓普通老百姓直接感受到物質利益很難,但是如果能讓一個市長在選擇城市發(fā)展的方案和模式的時多增加一個科學的思路,最終的受益者就是老百姓。用兩個小時讓市長們多想想藝術里并不淺顯的道理,多想想三年以后而不是三年以內的事兒,這是促使他去給市長們上課的一個心理動機。
白明說如今來到某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城市,可能看不到先秦,也看不到隋唐,看到的只有今天,“生活在其中的人都看不清歷史,怎么能夠讓別人尊重自身的上千年的文明呢?”
“不要把GDP當成唯一的發(fā)展,談文化自信,城市記憶也是文化自信的一部分。少了兩個億,但是留了一條街,未嘗不可,文化不是用數字可以來衡量的。城市管理者也需要付出深情,把自己當成這里的普通居民……”
忽然地,他停頓了一下——泡茶用的水,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