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雅圖藝術博物館的瓷器展廳里并陳著三件瓷器,一套印有希臘女神沐浴圖案的杯碟,一尊眉目嚴肅的臥佛,一個趴在酒壇子上沉思的李白,它們都制造于中國清朝年間,分別是景德鎮(zhèn)銷往歐洲的出口品、英國瓷廠生產的仿制品和康熙宮里的擺件,這一偶然的排列,為美國學者羅伯特·芬雷的《青花瓷的故事》作了生動的詮釋。
瓷器在中華文化中所占的地位和意義無須贅述,在英語里,中國是瓷,瓷就是中國,可美國阿肯色大學歷史教授羅伯特·芬雷打破瓷器之于中國的單一格局,從全球貿易和文化交流的角度,為我們熟悉的中國瓷勾畫了一幅別開生面、趣味橫生的圖景。
三百年前,歐洲人對中國瓷器的狂熱和癡迷大概和時下人們對歐洲時尚奢侈品的追捧不相上下,從重金購買、視如珍寶到燃起效仿之心。歐洲傳教士到景德鎮(zhèn)考察制瓷工藝,煞費苦心卻始終難得要領。這種困惑,直到20世紀,隨著現(xiàn)代科學技術的成熟才真正解開。就地取材、不舍雜質的高純度黏土,為制出細膩光潔的瓷器提供了現(xiàn)成原料,而17世紀后期的歐洲人要經過反復試驗才能鉆研出正確的配方;另一方面,遠古的火山和板塊運動在華夏大地上留下高熔點的黃土,那是構筑高溫窯的天然建材,使中國從青銅時代起就有了高溫燒陶的經驗,比西方領先了三千多年。這兩者成為中國壟斷制瓷業(yè)得天獨厚的條件。
雖然制瓷工藝在18世紀以前堪稱中國的獨門絕活,但瓷器本身卻早已融匯了不同文化,變成了一樣具有世界性的商品、日用品和藝術品。最典型的例子要屬景德鎮(zhèn)聞名天下的青花瓷。今天提起青花瓷,那幾乎是中國風的一個代名詞,可殊不知,青花瓷的誕生并非完全為中國原產,令其得名的鈷藍色料最初來自伊斯蘭世界。早在公元一千幾百年前,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工匠就開始把這種藍色顏料用在陶器和墻磚、地磚上。提取這種顏料的氧化鈷在波斯中部接近地表,極易取得,因此得到廣泛使用。中國宋代,純凈素雅的白瓷、青瓷進入西南亞市場,引起當?shù)靥战车募娂娦Х,但因無法百分之百燒出單色瓷通透的光澤,他們只能靠彩繪彌補。與此同時,穆斯林商人把鈷藍色料運到中國,向景德鎮(zhèn)訂購符合伊斯蘭顧客審美喜好的瓷器,“中式的流動空間與西南亞的幾何式布局相遇,彼此學習”。
中國瓷與其他地區(qū)的文化確有著微妙的聯(lián)系。中國南方的陶匠為躲避戰(zhàn)火逃到朝鮮半島,帶去制瓷手藝,日本的大名入侵朝鮮,擄走眾多陶工,借此發(fā)展本國制陶業(yè)。高麗人擅制青釉瓷,燒出的仿品與中國上乘的宋窯出品相比幾可亂真;他們崇尚的自然拙樸之風,影響了日本人的瓷器品位。在日本茶道里,紋理粗、色彩斑駁、形狀不正、滴釉、開片的茶碗格外受當?shù)厝舜骨,于是?ldquo;景德鎮(zhèn)跳蚤市場上低價叫賣的劣品,在日本成為無可比擬的珍品”,甚至有茶道迷因為原物太過精致完美而故意將之毀損,執(zhí)意追求瑕疵美。
中國瓷在國際市場上的熱銷,一度讓16世紀以前的歐洲人連接觸的機會都罕少。在由穆斯林商賈主導的歐亞貿易體系里,駱駝商隊或海船運載的瓷器,一到波斯灣和紅海就被西南亞市場照單全收。歐洲人想要瓷器,只能等到達伽馬新航線開辟后,親赴產瓷源頭——中國。中國瓷在歐洲不僅是供人賞玩的精美藏品,而且深刻改變了歐洲人的日常生活。今天西方餐桌上一字排開的刀叉、大小各異的盤碟、用途不同的器皿,誰能想到,這套復雜的餐桌禮儀,竟是源于中國瓷的傳入。在那以前,歐洲人的進食風俗仍是難以想象的共用餐具,一桌人傳遞一個大白蠟杯飲酒,共用一個勺子從同一個碗里喝湯,或把面包切成厚片,充當接食物的盤子。傳教士利瑪竇留下的記錄里,細致描繪了中國士紳人家高雅衛(wèi)生的用餐方式。
中國瓷器每到一處即刮起仿制風,18世紀下半期,歐洲地圖上冒出近三十家瓷廠,荷蘭臺夫特地區(qū)的陶匠仿冒中國青花瓷的藍白色系,制出外表光滑的青花陶,薩克森的邁森王家瓷廠發(fā)揚洛可可華麗風,用瓷的可塑性實現(xiàn)奢華的裝飾狂想。根據(jù)芬雷教授的論述,這些小打小鬧、局限于抄襲模仿的工藝和產品,不曾撼動過當時景德鎮(zhèn)作為天下瓷都的地位。芬雷教授觀察到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當中國因改朝換代或政策有變而導致制瓷業(yè)蕭條時,日本、朝鮮或東南亞大陸出產的仿制品便走俏國際市場,而中國的瓷業(yè)一旦恢復外銷,能立刻把這些競爭對手趕跑。